The_Black_Case

【原创】玛利亚

　　老托马斯已经快50岁了，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，于是他准备去领养一个孩子。

　　那是一个13岁的女孩，长着一张东方的面孔，亚麻色的长发披在身后，一双棕色的眼睛怯怯地看着托马斯——她叫玛利亚，传说中圣母的名字。

　　托马斯是从一个慈善家的手中领养这个孩子的。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，银色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，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拐杖。透过那双淡蓝色的眼睛，似乎能看到广阔的海洋。

　　慈善家告诉他，这个孩子是从战争中逃离出来的，她很有幸能摆脱那些悲惨的命运，被自己从一个拍卖行中买下，希望他可以好好对待这个孩子。

　　托马斯答应了那个慈善家，办理完了手续之后，托马斯就把她带回了家中。

　　

　　托马斯是一个退伍的军人，凭借着从军时赚到的钱做了点小生意——毕竟在这个年代，无论做什么都很容易来钱，资源总是源源不断地涌入这个国家，几乎是毫不费力的，他们就可以享受到别的国家百姓无法享受的优渥待遇。

　　也许是早些年的从军体验让他升起了一起懊悔之心，他觉得他杀掉了太多的人，他想弥补一下当年做过的错事。于是他决定收养玛利亚。

　　“孩子，”托马斯搓了搓手，一时间竟然像一个小孩子般的手足无措，“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，在这里你不用拘束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就好。”

　　玛利亚抬起眸子，看了托马斯一眼，随即便很快又垂下了眼帘。

　　她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，视线却错开了对方。

　　“我不会伤害你的，我向上帝保证。”托马斯举起手摆出了一个誓言的标志。

　　“我知道，谢谢您。”玛利亚的声音很小，像一只刚刚出巢的幼鸟。

　　

　　托马斯走进了厨房，准备给玛利亚做晚餐。

　　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，托马斯决定做一些丰盛的菜肴，来欢迎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孩。

　　“虽然说是我收养了你，但是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，可以叫我先生。”托马斯翻炒着锅里的菜肴，对着坐在一旁的玛利亚说道。

　　“……”玛利亚环视着周围，观察着这件房子的每一件摆设，“先生，您曾经是个军人吗？”玛利亚问道。

　　“是的，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当过几年的兵。”托马斯想了想又很快地接道：“不过我很后悔我那几年的军旅生涯，现在我基本不会提起这件事了。”

　　玛利亚看着自己的脚尖，默不作声。

　　“那我会被好几个人轮流使用吗？或者说是为了一些食物而做出什么事情？”玛利亚软软的声音中透露着些许的颤抖，明明已经在心里告诉自己很多遍了，但是真正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恐惧。

　　“不不不，怎么会？”托马斯赶忙放下了手中的厨具，一把抱住了玛利亚，“我怎么可能这么做呢？我是把你当做亲人的，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组建一个家庭，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，我会供你上大学，帮你物色结婚的对象，再看着你的孩子一点点长大……相信我，我会对待你如亲生的孩子一样。”

　　玛利亚被这一突然的举动吓得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，只是呆呆地任由着托马斯抱住自己。

　　“告诉我，你说的那些都是从哪里听来的？”托马斯注视着玛利亚。

　　“和我一起的姐姐们，她们的下场大多都是如此。”玛利亚的声音染上了一丝不安，那是回忆起那些往事的不安，“她们被一些有钱人买走了，她们本以为会过上富足的生活，至少不会再为了一口食物而奔波；但是事实并非如此，她们只是被当做物件玩弄着，然后……唔……”

　　说到这里，玛利亚不禁呜咽了起来，大滴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。

　　“没事了，孩子，没事了——”托马斯轻轻地拍着玛利亚的后背，企图安抚着这个瘦弱的孩子。

　　“孩子，虽然我并不知道你的过去到底都经历了什么，但是至少我可以保证，那些过往都结束了，从今以后，你会快乐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。我会毫无保留地爱着你，把你视为我的亲生女儿一样。”

　　托马斯抹去了玛利亚脸上的泪痕，拍了拍她微微泛着红的脸蛋。

　　“今天已经很晚了，吃完饭之后早点睡觉吧。”托马斯对着玛利亚说道，“如果你愿意的话，我随时都愿意作为一个聆听者，我愿意聆听你的话语，无论你有什么心事，都可以和我说。”

　　托马斯亲手帮玛利亚掖了被子，注视着她躺好了才退出门去。

　　玛利亚让托马斯为她留了一盏台灯，她说她不喜欢黑暗，她总是觉得黑暗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。托马斯当然应允了，让那团橘黄色的光静静地照耀在了玛利亚的身旁。

　　

　　玛利亚似乎很不愿意提起过往的事情，但是她又在努力地想要去面对它们。

　　那一天，玛利亚刚刚穿戴整齐，坐在自己的课桌上，等待着托马斯为她讲解一些基本的课程——毕竟她的课程已经落下的太多，以这种成绩去学校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。

　　托马斯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来到了玛利亚的课桌前，他带着一副老花镜——毕竟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伤痛，就连到了老年都没有放过他的视力。

　　“托马斯……先生？”玛利亚小声地对着托马斯叫道。

　　“怎么了吗，玛利亚？”托马斯俯下身子，看着玛利亚。

　　“我做了一个梦。”玛利亚说，“我梦到了之前的事情。”

　　托马斯闻言搬了个椅子过来，准备与玛利亚促膝长谈——这是一个好机会，拉进两人的距离，还能知道玛利亚的想法。

　　托马斯让玛利亚对着自己，慢慢地说。

　　“这次的梦和以往的都不一样，没有硝烟、没有枪声、也没有爆炸，我梦到了小的时候和挪尔根姐姐们一起玩的事情了。”

　　托马斯没有说话，用眼神鼓励着玛利亚继续说下去。

　　“那个时候我们还很富足，我们的土地里有石油，那是很值钱的东西，那些黑色的油一挖就会冒出来，我们就拿着它们卖钱，换来了好多东西……”

　　玛利亚继续说着：“那个时候挪尔根姐姐在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，就连隔壁和我同级的撒楞瓦也来了，姐姐笑的很好看，我真的很想再回去看看她……”

　　玛利亚说到这里沉默了，她低着头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　　“那么你说的这些人，他们都去哪里了？”托马斯见状发问。

　　“他们都死了，他们再也没能看到和平的太阳。”玛利亚的语气听起来甚是平淡。

　　“对不起，我很抱歉让你想起这些不好的记忆。”

　　“不，并不需要抱歉。”玛利亚对着托马斯说道，“其实本来我也想对你说这些的。”

　　“一些话语藏在心里太久反而会觉得压抑。”

　　“我们那里是一个小村子，大家虽然过的不算富裕，但是都很满足。我们那里有学校，有医院，有街道，只是偶尔会断电断水。国家那些年卖石油赚了不少钱，我们这些百姓自然也过上了很方便的生活。”

　　玛利亚继续说着：“那一天只是很平常的一天，我坐在教室里面，读着课本上的文字，我们的声音很齐，老师听了都很满意——只是那一瞬间，一切都不复存在了，敌人的轰炸机降临了我们的上空，炮弹像雨滴一样落下，在我们周围爆炸开来。”

　　“我很抱歉听到这些。”托马斯企图安慰一下玛利亚，但是他竟然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才能慰抚她受伤的心灵。

　　“我只觉得头很疼，还晕晕的。四周都起了火，我赶忙跑了出来，我喊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——阿挪，司蒂齐，考尔……但是他们都没有回应我。后来我才知道，我们的国家陷入了战争，那是一场单方面的、毫无理由的战争。也许是为了那该死的石油吧，那种黑色的颜色就足以让人感到不祥了——当初村长还说这是主赐予我们的礼物，但是现在可不好说了，这明明就是恶魔放在我们这里的宝藏。”

　　“我被送往了救助站，那里有很多人——有的捂着流血的伤口痛苦地叫喊着、有的浑身裹着绷带无神地盯着天花板、还有一些血液渗透了衣服已经奄奄一息的人。人们堆满了屋子，但是救治的医生却少的可怜，他们手忙脚乱地处理着伤员，血液、汗水、还有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我的整个鼻腔。”

　　“我当时很庆幸，我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。在当时，我以为我是被慈爱的幸运女神救助了才没有当场死掉，只是后来我才发现，所谓的命运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，只要活下来了就是幸运。”

　　“救助站的事物根本就不够吃，每个人分到的只有很少的部分，不过在几天后这个问题就解决了——因为大部分的人都死了。尸体被抬了出去，大家谁也没心思把它们埋掉，毕竟谁也不知道轰炸机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来到。”

　　玛利亚用手紧紧地攥着裙摆，把那漂亮的蕾丝花边长裙攥出了丑陋的褶皱。

　　“那里最终也无法当成避难所了，我离开了那里。但是一个孩子，而且还是一个女孩子能做些什么呢？我漫无目的地流浪在街头，到处都是惨死的人们，还有饿到皮包骨头的难民，有的时候我在想，会不会就这么被轰炸机炸死了也是一种幸运呢？并不是所有的幸存者都有勇气去面对满目疮痍的生活。”

　　“我看到了好多士兵，他们都是一些大高个子的家伙，穿着军装，游走在废墟之中。”

　　听到这里，托马斯感到了一种不适，那是来自于过往中他身为一名士兵而产生的愧疚心理。在多少年前，他也做过和他们一样的事情，想到这里，托马斯只觉得自己的胃好像抽筋了起来。

　　“我不敢靠近他们，因为听一个疯掉的妇女说，就是他们炸掉了我们的房子，炸死了她的孩子。我不敢多和她说话，仓皇地跑掉了。”

　　“我很饿，我觉得我的胃酸要把我腐蚀掉了，就好像我的肚子里有一头永远也吃不饱的怪物一样。但是我还得逃难，谁知道下一波的轰炸会在哪里炸开。”

　　“后来我听说那些大兵们会给孩子们分发薯片，我简直兴奋地不得了，只是后来我才知道，那些蜂拥而上去抢薯片的孩子们都被炸死了。”说到这里，玛利亚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些许的呜咽。

　　“只是一夜之间，我们失去了一切，我们失去了生命、失去了家园、失去了亲人、也失去了尊严。我开始祈求着全知全能的主，祈求祂能将我带离着无边的痛苦。主一向是仁慈的，但是面对这些，祂却无能为力。”

　　“有一些人贩子趁乱来到了战场，他们抓走了很多小孩子，大一些的可以卖去做苦力，而小的那些——呵呵，总会有人对这些孩子趋之若鹜不是吗？”

　　“经过很多次的辗转，我在拍卖行上被亚当先生买下，我本以为我的结局也会是像那些孩子一样，但是他却带我去了一个收容所，那是他产业下的一家收容所，在那里有许多像我一样的孩子——一些是因为被父母抛弃，无家可归，还有一些是从战争的地方带来的。”

　　“最后，我遇到了你——托马斯先生。我本以为你会像那些禽兽一样，但是我错了，请原谅我之前无端的猜想，您是一个好人，您给我温暖的住所，美味的食物，还有耐心的教导——您真的是一个好人。”

　　看着玛利亚激动的模样，托马斯却只能用微微颤抖的手摘下了脸上的老花镜。

　　所谓的好人，真的就如她所想的那样，一辈子都是那么干干净净吗？

　　“我……我也参加过战争。”托马斯的声音显得那么苍老，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岁。

　　“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参军，也许是因为那无聊的虚荣心？还是因为国家的那些言辞？我搁置了学业，参加了那所谓‘光荣’的军队。”

　　“当我们出发前，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们，我们要做的是侵略一个手无寸铁的国家。国家的高层们只会告诉我们，我们是在帮助一个国家解放，让他们的人民获得自由，一切的反抗都是在与我们作对，我们有必要、也有这个义务去解放他们。如今想想真是一派胡言，他们的伪善和自私真是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。”

　　托马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，继续说下去：“我们坐着船，大批大批地从国家登陆到另一个陌生的土地。我不记得我杀死过多少人了，我只记得那个时候，每天我的手都是酸痛的，那些鲜血溅在了我的身上，而我竟然没有对比抱有丝毫的怜悯——我一直认为我是在拯救他们，真是可笑，有一天杀戮竟然会成为拯救的手段，我想如果真的到那一天的话，那一定就是这个世界的末日。”

　　“我有的时候也会想，我为什么要对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举起枪，我很难想象他们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时会是什么感觉，我想那个时候的我，可能就连最基本的同理心都不存在了。我真是罪恶啊。”

　　“和我同一队的队友甚至还比赛谁杀死的人多，那个妇女只是抱着孩子在不住地发抖，但是他们却依然把枪口对准了她——我只记得，那个妇女哪怕是在临死前也是紧紧地护着她的孩子。和我们相比，她就像一个英雄，而我们呢？我们只是披着加冕堂皇的借口到处作恶的土匪罢了。”

　　“我的良心在那种情况下已经被磨的所剩无几了，我每天只是麻木地看着鲜血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中崩出，然后他们倒落，挣扎了几下，最后咽气。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会有时间去看着他们死掉，只要是枪口所能触及到的地方，都遍布了死亡。”

　　“我不知道那两年我是怎么经过的。当我回国之后，我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了。我咨询了好多心理医生，祈求着他们能将我从无尽的噩梦中解救出来，但是效果甚微。我想那是我的良知给予我的惩罚，那是我应得的，因为我犯了滔天大罪。”

　　“我就在这种痛苦中完成了自己的学业，我自己出去闯荡，良好的教育使我很快地赚到了很多钱，但是我却一点都不敢挥霍。我至少要做些什么来弥补我之前犯下的罪。”

　　“我把我的钱尽数都投入了慈善机构，以来减轻我的罪过。直到现在，我意识到我已经不再年轻了，我想，我应该寻找一个归宿了。于是我遇到了你——玛利亚。”

　　托马斯看着玛利亚，企图从那张稚嫩的脸上找寻到什么情绪。

　　“其实在听到您是一名军人的时候，我曾经厌恶过你，因为你很有可能伤害过很多无辜的人。但是现在已经不会了——战争带来了伤痛和仇恨，这是既定的事实，我们无法改变，我们只能放下过往的种种不幸，去好好地活在当下。”玛利亚说着。

　　“或许我还是无法原谅那些侵略者们，但是你不一样，至少我知道，你心底里是个好人。”玛利亚握住了托马斯的手，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去接触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。

　　托马斯看着自己苍老的手背上覆盖着的那双小手，眼眶中不禁有热泪流下。

　　或许在他的一生中，赎罪已经变成了无法脱离的一项任务了，那是他良心上欠的债。但是至少他还是很幸运的，他遇到了这个天使般的女孩儿——玛利亚。

　　

　　战争带来的苦楚并非是用文字所能描述的，正是战争，让原本并不会有交集的人们的命运黏连在一起，并残忍地搅碎它们。

　　战争后的疮痍已经无法抚平，也许只有炙热的爱意才能平息掉曾经充满了泪水和恨意的灵魂。

　　END